我們併著肩走著,
走過走了無數次的湖邊,
走過走了無數次的綠草坪、黑森林,
走過那些進了無數次的建築,
跟那些,從來沒進去過的建築。
景物都差不多,卻有一點點不同。
出了校門,
遠遠的就可以認出他來,
即便那年之後,
我們就音訊全無,
沒再見過面。
我們揮揮手,
他笑了。
「都沒什麼變。」他說。
『對阿,我們都沒變。』我,跟豆哥都表示同意。
「喝什麼?熱美式?不加糖?」
他是阿部,曾經的,阿部豆逗的老闆。
『都好。』說完我淡淡的笑了,有些事情,永遠都不會改變。
淡淡的,
就只是淡淡的,
濃烈的淡淡的。
*
2009年,大一寒假。
我們生命中第一次參與[資管系remix電機系]的優良傳統
-〈電資營〉。
就跟所有的大學營隊一樣,
我們打著「告訴你大學生都在學什麼的旗號」,
實際上是在教你「大學生都怎麼玩」。
第一個想出這種營隊的人一定是天才,
因為爸媽會想讓小孩子趁著寒暑假充實自己,而甘願掏錢。
小孩子會想知道傳說中的夢幻生活是什麼樣子,呼朋引伴。
其實不管他們的目的是什麼,
對我們而言,我們只是自己想要瘋狂的玩一回。
如果剛好不小心讓他們羨慕而發憤考上好大學,
那就是無心插柳了。
(明年寒假的電資營海報)
*
故事開始於電資營的準備期,
我們在營期開始前,
就已經到學校準備,
把所有的流程都跑過一遍,
確定沒有任何地方出差錯。
就是在這個時期,
我見識到學長姊可以有多強大,
從策畫到執行,
就像從一本食譜變出一桌好菜。
你會想知道,自己是不是也是個好廚師。
扯遠了。
準備期我們基本上住在學校的破爛宿舍,
住在破爛的宿舍沒什麼問題(反正都住了一個學期了),
但是住在破爛又沒有網路的宿舍,
那就真的會讓人發瘋了。
也許我們都該慶幸,
那些年「俯首性脊椎炎」還不是一種蔓延開來的病。
我們待在現實世界的時間,比虛擬世界還長。
現實世界的冒險,永遠更阿凡達。
(註:一部幾年前的電影,描述人沉溺於虛擬世界之後無法自拔的各種現象)。
終於在某天晚上,
我們都受不了無聊的時候,
忘了是誰,提議要去看看同學口中,有著超正妹店員的飲料店。
正妹耶,還加一個超,頗有必殺技的氣勢。
三個人,兩台機車。
我、豆腐(那年他還不是豆哥)、兆元。
經過十分鐘不到的車程,
我們根據同學的描述,
停在一個不大也不小的店面前。
『所以…就是這裡了?』我們把車子熄了火,拔下安全帽,
打量著這間傳說中的店,
就像第一次抵達羅格鎮的魯夫一樣。
淡藍色的招牌,
明亮的店面,
簡約的裝潢,
透明的價目表,
限時調飲專用的小黑板,
長長的銀色吧檯,
側邊牆上擺滿了各種Bartender才看得懂的好酒,
兩張小小的圓形桌子,靠攏的椅子。
一杯又一杯,看不懂到底是在喝什麼的飲料,
紅色、橙色、黃色、綠色、藍色。
阿部豆逗。
上面寫的都是騙人的,
我想,聽過那個傳說來到這間店的人們---尤其是男生,
真的很難在第一時間好好的看看這間具有質感的店。
你會下意識地先找找那些傳說,
然後瞠目結舌的發現……
傳說是真的。
「喝什麼?」傳說這麼說。
相信我,那比電影〈等一個人咖啡〉裡面的賴雅妍電人多了。
*
『呃……』回過神之後我們趕快瞥了暼左手邊的價目表,
意識到被電成那樣很像沒用的大一屁孩。
雖然那年我們的確才大一。
認真的看了一下菜單之後,
我們發現那只是徒勞無功,
因為這間店招牌的「心情特調」裡面的飲料,
我們沒有一個看的懂。
那感覺就很像鼎邊銼或者阿給,
這種從名字完全看不出來裡面是在吃什麼的食物。
而且即使吃過之後,
你也很難定義自己到底吃了什麼。
當然我不是說他們的飲料喝起來像鼎邊銼或阿給,
那樣也太獵奇了。
那天我、兆元,還有豆腐,
三個人分別點了自己「看名字最喜歡」的飲料。
時間已經久了,
當時我們到底點了什麼,
我已不復記憶。
但是有一個感覺,
我一輩子都會記得。
從喝下第一口開始,
我確定我的人生跟這間店,
產生了某種連結。
也就是從那天開始,
我們十分默契而幼稚的,
決定把這間店的飲料全部都點過一遍。
朋友之間,
一起做某件事情,
有時候可能是在友情的催化下產生的結果。
你並非喜歡你正在做的事,
而是喜歡願意與你一起做這件事情的人,
還有「一起做某些事情」的感覺。
甚至,有的時候,
你會勉強自己做你其實並不喜歡的事情。
相對的,
如果有朋友願意陪你做我們自己喜歡的事情,
我們更應該由衷感激。
但是其實,
最理想的情況,
是你們同樣喜歡你們正在做的事情。
過程中,
你們同樣的開心,
同樣的保存著珍貴記憶。
多年之後,
我仍能非常篤定的一件事情之一,
就是當年我們都真心的很喜歡阿部豆逗,
不是誰拉著誰,
我們三個都心甘情願。
時至今日,
我仍記得兆元最喜歡「香橙吉士」,
豆腐最喜歡「晴天」,
我最喜歡「香草天空」。
對了,那些看不懂名字的飲料,
其實都是一杯杯獨特的調飲,
隨著每一杯飲料的元素不同,
顏色也是五花八門。
那可不是把奶茶改成奶綠或烏龍奶茶那麼簡單,
每一杯裡面都有一個故事,
每一杯都是一碗心血。
吃進嘴裡的東西都是這樣,
好不好吃或好不好喝,
每個人可能會有不同的喜惡。
但是可以確定的是,
這間店你只要來過一次,
你就很難忘記。
因為你再也找不到另外一家,
一模一樣的阿部豆逗。
一杯只要三十塊錢,或四十塊錢,
你就可以在這裡找到自己最喜歡的飲料,
有的飲料,喝過一遍,
你就會深深迷戀。
刻進掌管記憶的海馬迴。
*
那段日子,我們每天晚上都往阿部豆逗跑,
為了趕快把上面的飲料全部都點過一輪。
我、兆元、豆腐。
我們總是三個人,
在每天晚上差不多的時間(通常是打電動打累了)
出現在長長的銀色吧檯前。
所以那些「看不懂的飲料」我們很快的就點過一輪了。
也找到了自己最愛的口味。
喝下最後一杯飲料的時候,
我們發現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,
那就是我們已經忘記大部分飲料的味道了,
只記得少數自己很有感覺的幾種。
不甘心的我們又從第一杯開始點,
就這樣玩了好多時光。
在那些日子裡,
我們也離那些「傳說」近了一點,
我們跟老闆阿部、鎮店之寶小茶、BLUE、小喵、球球,
還有把阿部豆逗當成家的小貓KIKI越來越熟。
(註:保護他們,除了小貓KIKI之外的名字全部都是化名)
我們會靠在那個長長的吧檯側邊,
一邊看她們幫我們做飲料,
一邊跟她們聊天。
分享我們最近在做的事情,
互相彼此吐槽,或者和豆腐一起調侃兆元,
試著逗她們開心。
多麼純粹。
「朋友」是一種很特別的生物。
有朋友在一起的時候,
你會變得比平常活潑、
比平常健談、
比平常更充滿勇氣,
也比平常更裝模作樣。
*
阿部豆逗生意很好,
每天打烊前都可以賣掉約300杯左右的飲料,
尤其是晚餐後到宵夜的這段時間,
她們可以忙到手都沒有停過。
如果我們來的時候店裡正忙著,
我們會坐在吧檯邊,
聊我們自己的,
讓後面來的客人無限的插隊,
反正我們總是有聊不完的話題。
我們也樂意,
在上一個客人跟下一個客人之間,
偷走一點點賴在吧檯旁邊不走的時間。
等她們終於忙完,
發出鬆了一口氣的「呼~」聲的時候,
她們會靠過來吧檯這邊,
「喝什麼?」帶著淡淡的微笑。
直到我們點到大概第三輪的時候,
我們終於玩膩了把所有的飲料都點一遍這個遊戲,
於是我們開始嚷嚷著要點「看板上絕對找不到」的特調。
一開始的時候,
她們會拿著那些素材即興發揮,
(註:那些素材大概是水蜜桃、青蘋果、柳橙之類的水果糖漿。)
不久之後,就會生出三杯色彩繽紛的飲料。
那些顏色或紅或橙,或藍或綠,
或寒冷、或溫暖,
有的翠若碧玉,有的橙如琥珀,
有的暖如朝陽,有的深若大海,
彷彿魔術一般。
如果剛剛好調出了一杯不錯的飲料,
她們會很得意,
我們會很崇拜。
如果不小心失敗了,
她們會很尷尬的皺著眉頭,
老闆只會遠遠的搖搖頭,
但我們會現場喝掉,然後哈哈大笑。
這些飲料的共通點,
就是都只出現在世界上過一次,
被我們玩玩鬧鬧的取了一些怪怪的名字,
然後進了我們肚子之後,
就此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。
連變出這些魔法的魔法師們,
都忘了該怎麼變出一樣的魔法。
後來我們乾脆自己也玩了起來,
每天自己隨興把2~3種口味排列組合,
當起了魔法師。
親自試過之後才會發現,
調飲真的沒有那麼簡單。
口感、賣相、比例、協調性,
缺一不可,
我們完全不行,
卻仍然玩的不亦樂乎。
回頭想想,
那年,
我們都希望自己就像那些特調一樣,
跟別人有那麼一點點獨一無二的不同。
後來後來,
對我們來說,
阿部豆逗變成了家一樣的存在。
我們去那邊,
不只是為了喝飲料,
而是為了某種無法描述的羈絆與歸屬感。
*
那年的阿部豆逗紅極一時,
被列為來中興大學必喝的飲料之一。
甚至有電視台來阿部豆逗做校園美食的採訪,
記憶猶新,
老闆阿部找我們來做暗樁。
(那年豆乳雞跟阿部豆逗同時被採訪,兩個老闆都找我當暗樁,最後我選了阿部豆逗。豆乳雞對不起啦!
對了有人可以神的到當年的影片嗎?阿部豆逗的。誠意想找,有請神龍。)
那時的我們與有榮焉,
彷彿參與了阿部豆逗的榮耀時刻,
我們也很捧場的帶了親友團去看正妹
我是說,參與這場盛事。
彷彿,這是我們自己的事情一樣。
沾光般的,分享著阿部豆逗的最輝煌。
一直一直記得,
那天的阿部豆逗,
人好多好多。
那天的阿部,
笑的嘴角和眼角都剩一條線。
那年的她們都還在櫃台後,
我們也都還在櫃檯前。
在阿部豆逗土生土長的小貓KIKI還小。
那年的我們都好年輕,
一個個燙著中二的髮根燙;
那年的她們的妝都還不濃,
憑著素顏或淡妝就能電歪一堆像我們這樣的宅男屁孩;
那年的阿部頭髮還在,
還沒開始漂泊。
那年的我們,
都天真的期待著,
如果有一種永遠,
永遠不改變。
*
小時候的第一堂作文課,
老師很明確地在台上定義了,
構成一篇好的文章,
有四個要件,
分別是起,承,轉與合。
(你看這就是台灣教育,連寫作文都想代公式。)
緣分如果是篇文章,
那他總有盡頭,
但至今我仍覺得,
當年的緣分「轉」的太快,
快的讓人措手不及。
就在採訪過後的半年之內,
阿部豆逗的傳說,
一個一個離開了店裡。
我們用了我們自己的方式,
讓她們知道,
不管未來的天空在哪裡,
永遠都有來自阿部豆逗的祝福。
那年沒有Facebook,
我們也忘了要MSN或是手機號碼。
於是她們就這樣,
一個一個消失在我們生命中。
我們也許也只成為她們記憶中,
曾經出現在櫃台前的,
三個連體嬰般的小毛頭。
人生中的每一段緣分,
從相遇之始,就開始倒數分離。
*
那年的我在她們離開之後,
寫了一篇名為〈櫃台前,櫃台後〉的文章放在無名小站上面,
紀念著這些傳說。
不管寫得好不好,
都保存了我2009年的完整記憶。
2013年無名小站關閉,
我因為很蠢的記錯了關站時間,
親手將那篇文章埋葬在無名的墳場裡。
動手寫這篇文章之前,
我曾試圖找那篇文章,
可惜徒勞無功。
在我試圖找回那篇〈櫃台前,櫃台後〉的時候,
我用了各種關鍵字搜尋了我的隨身硬碟,
沒找到當年那篇文章,
卻搜尋到了一篇,
血肉模糊的斷頭文。
那是阿部豆逗關店前,
我為了老闆阿部寫的另外一篇文章,
看完了那些殘肢之後,
回憶頓時湧現。
那年的我,
沒有能力將那篇文章完成,
卻意外的成為了2014年的我的鑰匙,
打開了通往過去的時空之門。
這會的我,一邊打字,
一會兒傻笑像個笨蛋,
一會兒又熱淚盈眶,
如果旁邊有攝影機,
也許可以捕捉到一個野生的精神分裂者。
*
回到故事。
那年的我們剛升大二,
剛從很破爛可是網路很快的宿舍裡面搬出來。
我、豆腐跟兆元,
在台中的工學路租了一間三房兩廳的房子。
(工學路是一個很奇妙的地方,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)
因為感情很好,
也因為我們是屁孩,
所以我們把房子佈置的像學校宿舍一樣。
我們一起打電動,
一起睡覺。
一起討論哪個學妹比較漂亮,
一起把家裡搞得髒兮兮,
每次有客人來之前我們都要認真打掃。
每天晚上,
我們都還是一起去阿部豆逗。
阿部豆逗後來又換過了幾個店員,
好像都待不久。
來了又走,走了又來。
我們印象已經不是太深刻。
只剩阿部跟KIKI,
一直守在阿部豆逗。
傳說走了之後,
我們就不再玩亂點的遊戲了,
也不再嚷嚷著要特調。
我們有時會坐在店裡沉默,
好像突然長大了一樣。
也許我們只是幼稚的,
想保存跟她們亂點飲料的記憶。
反而是阿部開發新飲料、嘗試新素材的興致一直都沒停過。
「今天喝茶」
有的時候我們一出現,他就會斬釘截鐵的這樣說。
然後他會端出用特別的茶葉泡出來的茶給我們,
告訴我們這杯茶的故事。
雖然我們喝不出來跟一般的茶有什麼不同,
但我們都聽得津津有味。
「喝喝看,好不好喝」
有的時候,
他會隨便端出他新開發的飲料給我們,
要我們試試,
那些甚至沒有名字的飲料,
我們後來也沒再試過第二次。
一個晚上30塊錢,
不管是多麼難弄到的茶葉,
不管加了什麼高級素材的飲料,
全部都是均一價30元。
我們就在這一個個30元的晚上,
累積出了大叔與屁孩的深厚情誼。
那段時光,
我們聽到了很多鄉野奇談,
了解了很多他對飲食的堅持。
我們時常聽著他說哪間餐廳好吃,
哪間餐廳真材實料。
那年食品安全的問題還沒爆發開來,
大家都還沒聽過地溝油、
大家都還不知道自己在喝的是越南茶。
當年大家家裡後院都還養了一頭牛。
濃、純、香。
在食安意識還不抬頭的年代
他就已經告訴我們什麼東西不要吃,
哪家飲料店的茶少喝。
他總是說的一本正經,
我們聽了個迷迷糊糊,
他給我的印象就像武俠小說裡面的江南大漢,
或是身懷絕世武功的無名漁夫。
看盡滄桑、
閱歷豐富而且溫柔。
後來後來,
每次我經過了阿部豆逗的舊址,
(如果沒變的話是一間喫茶小舖,
我一定要強調,當年光是忠孝夜市原本就已經有兩家喫茶小舖了,
甚至有另一家就在馬路的正對面!)
我都很不服氣。
為什麼,
阿部豆逗不能留下來?
曾經曾經,
我以為阿部豆逗就像是一座港,
不論我們如何在人海漂泊,
只要回到台中,
總有個靠岸的地方。
如今依然漂泊,
卻再也沒有落腳處。
*
時光流轉。
我們越來越老,
在學弟妹口中,
我們全都變成了哥或姐字輩。
我們越變越厲害,
甚至開始自己寫各種活動的企畫,
當起了我們當年昂首觀之的大廚。
可是,
人與人之間,
最遠的距離,
時常源自於最近的呼吸。
當年的我自以為很成熟,
其實只是無可救藥的幼稚。
因為一些誤會,
常常黏在一起的我們三個,
我,兆元,豆哥(現在開始要叫豆哥了),
後來漸行漸遠。
那年發生的事情,
是我最深的遺憾。
後來,我們就不再一起去阿部豆逗了。
阿部豆逗在這段期間裡面,
也從一晚三百杯飲料的神店,
降格為一天晚上只有三十杯飲料的悲慘店家。
(我發誓我真的沒有在誇張)
那段時間我的壓力很大,
隨時處於要爆炸的狀態,
所以我總是用我僅存的良知,
帶著炸彈離開人群,
到阿部豆逗報到。
那是一段屬於「心情活埋」這杯飲料的日子。
(那是一杯極為好喝的冰沙飲料,裡面加了咖啡凍、布丁等素材)
心情不好的時候,
我都會來到店裡。
這種時候我會點一杯心情活埋,
然後坐在吧台旁邊的椅子上,
悶不吭聲的看著老闆清洗果汁機、擦拭櫃檯。
我一句話都不想說,
我也感謝他從來不會多說一句話。
多少次心情不好,
就有多少就有多少個夜晚,
就有多少杯心情活埋。
就有多少次男人之間不用言語的默契。
阿部甚至不請店員了,
每天晚上都自己待在店裡。
*
後來我交了女朋友,
我迫不及待的要帶她進入我的世界,
那個世界當然包含阿部豆逗。
阿部很酷的為她調了特調,
然後對我使了眼色。
就像他曾經承諾過我的一樣,
在我終於不是帶男孩子來店裡時,
幫身邊的女孩調一杯好喝到不行的特調。
但是阿部豆逗畢竟只是我的世界,
不是她的世界。
她也永遠不會是豆哥還有兆元。
所以整天拉著她往阿部豆逗跑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。
比起來,
我花了更多時間帶她去探索外面的世界。
那個沒有阿部豆逗的世界。
直到那年,2011年四月。
我大三。
我認識阿部豆逗剛滿兩年。
*
『今天我生日。』
提著一袋豆乳雞排還有一枝雞翅跟一枝雞腿,
我還是站在熟悉的櫃台前。
『所以隨便幫我調杯什麼吧,你請客。』我微笑。
看著一言不發的阿部,
從一疊杯子中俐落的拿起了一個。
『每年生日都在春假,大家都回家,我也習慣了。』我嘗試著找話題。
『記得嗎,去年的生日我也來這,所以今年我也來了。』
每年總是有那麼一天,
我會來到這家店,
然後點一杯專屬於我的免費飲料。
『所以放心,明年我也會來啦!』我笑笑。
「明年我不在這裡呀。」手上動作不停,他開始跟我說話。
從架子上拿出珍藏的酒,倒了一點點出來。
他曾經跟我說過那些酒是什麼,
但我從來不記得,
我向來只管好不好喝。
『嗄?』我沒有意識過來。
『你要去哪?還是…你要收了?』
我直覺的說出了最先想到的兩種可能性。
「這幾天就要收了。」
他只是很平常的說出我最不願意在這裡聽到的話。
『在你收以前,我每天都會來』
我看著老闆把一杯橙色的飲料裝進袋裡,
杯底有著紅色的沉澱,很漂亮。
「你可能是我最後請的一個人了。」他說,
以某種朋友的口吻,
還有讓我事後回憶會輕輕鼻酸的速度。
『嗯?』我歪了歪頭。
「因為,再沒有人值得我為他調任何飲料了啊。」
一句淡淡的話,
可以有多麼濃烈,
可以多麼扣人心弦。
我當下才明白。
*
我像個男子漢般的遵守了我的諾言,
每天都出現在櫃台前,
在連阿部都要離開阿部豆逗前的最後一段日子。
那段時間,
阿部跟我說了很多阿部豆逗的故事,
那種感覺很神奇,
就好像你正在某個著名的歷史景點,
聽著那個歷史,跟你講他的故事。
那些故事,
有的帶著傳奇色彩,有的詭譎到令人懷疑。
如果賣給天橋底下說書的,
大概可以分成九集。
那些故事,
我全都相信。
直到那時,
我才真正知道那些「心情特調」的由來。
記憶猶新,
他指著玻璃看板上面的特調對我說,
每杯特調的背後都有一個故事。
最早的時候,
如果他願意為某個人調一杯飲料,
等這個人下次來,
就可以為上次點的那杯飲料取一個名字。
如果其他客人也覺得還不錯,
那麼就可以放在看板上面賣。
「所以,你們現在看到的是從幾百杯飲料裡面選出來的飲料。」
說完他彈了彈手上的菸灰。
直到那個時候,
我才知道我們不是第一批喜歡點特調飲料的客人,
而且不是每個人都可以,
我們何其榮幸?
像這樣的故事,一個又一個。
「這杯飲料,叫做『桃花』,
喝完的人,短時間之內就會有人跟你告白。」
某天,他興致勃勃地這樣說。
那天我帶著女友跟幾個好朋友,去跟阿部道別,
他幫我們調好飲料之後,
神秘兮兮地說。
「這樣說出來你們一定不相信對不對?
這飲料的過程超複雜的,原料一大堆,
什麼先加,什麼後加還不能錯,
錯了就沒有效了,我只調過兩次,
後來覺得這樣不太好,所以就收起來不做了。」
說完,他露出神秘的笑容,
無論如何不肯說的更詳細。
只記得,
那天喝了傳說中「桃花」的朋友,
過不久之後,
就真的出現了人跟她告白。
後續發生的事情…
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。
現在的人到處拜,到處求,
可生再多桃花,終只有一朵是最耐看的。
一個又一個故事,一個又一個。
有幾個晚上,
他叫我帶紙跟筆,
還有一些檸檬到店裡,
他親自教我做了調理身體跟美白的健康飲料,
說對女孩子好。
我用比上課的時候還要認真的態度抄筆記,
然後連上課的時候無聊都會拿出來翻。
那杯飲料之複雜,
搞得我這個只會煮泡麵的人一個頭兩個大,
好幾個晚上我過去之前,
都會弄一杯過去給阿部嚐嚐味道,
直到他點頭說可以的那天,
我彷彿完成了某種成就。
那段時間裡,
我培養了打果汁這個興趣,
女朋友也被我逼著試喝了很多「我覺得還不錯」的飲料。
超健康的。
故事,一個又一個,矢志難忘。
「這幾天跑出了幾個無聊的人,
帶女孩子來這裡跟我裝熟,想叫我幫忙調飲料炫耀,
那種都被我趕走,當我是猴子啊?
我他媽哪來那麼多美國時間」
我看著顯然很閒,明明就一直在抽著菸的他。
他心情很糟糕,
牛脾氣跟專業調酒師的尊嚴全都跑了出來,
記憶中我只是哈哈大笑,說著風涼話。
『很任性哦,不過反正都快關啦,有點個性也好。』
許久之後,2014年,現在的我不禁想著,
消費者意識抬頭的現在,
服務業中最前線的服務人員,
往往變成奧客主張權益的靶心,
這點身為服務業的我感觸尤其深。
顧客至上當然是好的,
但是那是別人願意好好服務你的敬業表現,
那種付出勞力認真服務的真心誠意,
不是隨便找碴的人,踐踏得起的尊嚴。
*
故事就快要走到尾聲了。
關店前後的日子,
我永遠記得。
離別的日子來了,
我們道別的很淡。
『保重』這次我總算記得交換了MSN和手機號碼。
「保持聯絡」他依然點著他的煙。
『菸,少抽一點吧。』我說
「呿」簡單扼要。
事後,
每當我到忠孝夜市吃飯,
都還是會下意識的看看阿部豆豆的舊址。
我看著他鐵門拉下了,
我看著招牌拆掉了,
我看著店門口的桌子椅子都不見了。
我想著,在這裡出生的KIKI不知身在何方。
那一瞬間,我才覺得有些惆悵。
阿部豆逗曾經像撞球桌上的三角框一樣,
把來自各方的我們聚在一起。
當框框消失,曲終人散,
我們被時間的洪流一撞,
終歸四散八方。
(這其實是保齡球)
電影《王牌雙賊(Stand Up Guys)》裡面的經典台詞說道:
「人的一生有兩次死亡:第一次是當我們嚥下最後一口氣,第二次是世上不再有人能叫出我們的名字。」
( ”They say we die twice, once when the breath leaves our body and once when the last person we know says our name.” )
為了保存這些有關阿部豆逗的記憶,
這些年來,
我不斷溫習。
讓他活在我的回憶裡。
成為一個我的青春裡,
一個不滅的都市傳說。
*
上個月發生了[偽‧豆乳雞關門事件],
我在〈獻給豆乳雞-用雞排累積六年的友情〉
一文中,
簡單提到了兩次阿部豆逗這間店。
(順便說一下,
豆乳雞現在的位置在興大校門口出來學府路右轉仁義街92號,
轉彎之後左手邊,招牌很醒目。)
沒想到PTT興大板裡面留言裡面,
推阿部豆逗的人居然比推豆乳雞的人還多。
大家對阿部豆逗(的正妹?)的懷念,
點燃了我想寫這篇文章的念頭。
蠻感動,
原來這種想念的心情,
並不是消失了,
只是四散在這個世界上各個角落。
這些人們呀,
我不認識你們,
你們也不認識我,
可是我們都同樣的想念一個地方。
這樣的心情,多麼的浪漫?
大家的回憶都停留在阿部豆逗的妹子有多正,
(雖然我也很懷念)但是我多希望大家能夠了解,
除了正妹之外,這間店的全部。
那些我們用青春記下來的全部。
同樣也是多年前的電影《末代武士(The Last Samurai)》的最後,
武士的首領騎著戰馬,
帶著最後一批日本武士,
衝向看起來很弱的機關槍。
最後仍然敵不過近現代化的兵器,
戰死沙場。
戰後,
天皇虎目含淚,問掰咖的湯姆克魯斯:
「告訴我他怎麼死的。」( "Tell me how he died. ")
湯姆克魯斯回答:
「不如讓我會告訴你,他怎麼活著的。」( "I'll tell you how he lived. ")
大家都知道曾經的阿部豆逗妹很正,
但是在鐵捲門拉下之後,
有多少人還知道,
有多少人還記得,
老闆阿部是多麼用心的,
用最好的料,
將各種千變萬化的飲料帶給,
不管懂,或者不懂他用心的,
曾經的我們我們。
*
為了寫完這篇文章,
我展開了阿部豆逗的追憶之旅。
拜科技所賜,
這一切比我想像的還容易。
我找了豆哥跟兆元回憶了一下當年三人行的時光,
(事隔多年之後我們早已合好,那又是另一段故事了。)
我找了當年一直說我們變態,
但還是在採訪那天跟去看了正妹的工學路好夥伴,
聊聊他們記憶中的阿部豆逗。
我找了球球吃飯,
仔細的算了個清楚我們到底多少年沒見面了。
從她那裡我得知了,
當年阿部願意一直調飲料給我們,
是因為他很欣賞我們,
我們讓他想起了早期的熟客。
我找了小茶,
問了她,
當年在她們眼中,
我們是什麼模樣。
順便虧她說,
當年有多少人為了她排隊買飲料、送宵夜給她。
過程中,
我甚至陰錯陽差的走進時光隧道,
認識了比我們都還早愛上阿部豆逗的前代店員。
從她那裡我發現,
我們不是第一批,
卻可能是最後一批跟阿部豆逗牽起這樣緊密連結的人,
多年前,有幾個我們從來不認識的人,
跟我們把同一個地方當作「家」。
(敬那群素未謀面的物理系男(ㄅㄧㄢˋ)孩(ㄊㄞˋ)←誤)
他們其中的人,甚至開了間店,把阿部豆逗的味道留了下來。
(這間店在新竹市東區金山十一街90號,我會找時間去朝聖的。)
最後最後,
我終於找到從那年之後,
就漂泊在大陸,
頭髮越來越少的阿部。
曾經想了很多很多,
如果再見到,
我們說的第一句話會是什麼?
你們眼中,
我們有所成長了嗎?
可是,
再一次相遇的我們,
相處的多麼自然,
彷彿那些年的空白,
都不存在。
那種感覺,
就好像找到了自己多年前最喜歡的玩具,
就算你已經長大,不玩玩具了,
但那些寶藏,
你怎麼捨得丟?
你還會再弄丟嗎?
*
很多事情發生的當下,
我們因為不習慣改變,
痛苦、掙扎、崩潰,各種爆炸。
但是走進四次元的世界,
(最近很紅的電影《星際效應》(interstellar)說第四個維度是時間。)
把時間軸拉長,
從未來的世界看著某個過去的時間點,
遺憾也許就不會再那麼刻骨銘心,
因為你已經有了過去的自己所沒有的,
「未來」的記憶。
一個偶然的日子裡,
我們又回到熟悉的校園,
我跟豆哥(兆元下次一定要來)肩並肩走著。
走過走了無數次的湖邊,
走過走了無數次的綠草坪、黑森林,
走過那些進了無數次的建築,
跟那些,從來沒進去過的建築。
景物都差不多,卻有一點點不同。
不同的是,
我們已經離開這裡,
這裡,已經快要沒有人認識我們,
那種感覺有多陌生?
我們跟阿部約在校門口的7-11。
出了校門,
遠遠的就可以認出他來,
即便那年之後,
我們就音訊全無,
沒再見過面。
我們揮揮手,
他笑了。
「都沒什麼變。」他說。
『對阿,我們都沒變。』我跟豆哥都沒有意見。
「喝什麼?熱美式?不加糖?」
他是阿部,
他也都沒變。
『都好。』說完我淡淡的笑了,有些事情,永遠都不會改變。
那句「喝什麼?」到底可以讓人有多懷念?
淡淡的,
就只是淡淡的,
濃烈的淡淡的。
他不知道,
其實我不想喝熱美式,
我想喝這些年來,
讓我們魂牽夢縈的,
阿部豆逗特調。
「對了,我有一天突然想說,如果我不抽菸,會不會死。」
阿部笑著說,拿著他的冰咖啡。
不加糖、不加奶球。
『嗄?』
「然後從那天開始,我就不再抽菸了」他接著說。
我們都笑了。
未來,故事還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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